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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灵】月球下的人

全架空


勿上升真人×3








【洋灵】月球下的人





六月的雨连绵不歇。


公交车上座位满了,灵超靠窗站着,玻璃上的雨珠附着滚落,或者汇集成薄薄的水雾。


人有点多,他被挤了一下,只好将早餐袋子护在怀里,挪到边上去。旁边的人戴着耳机听歌,劣质的鼓点透到灵超这儿来。他被迫欣赏了十分钟的劲歌金曲,低头发短信,在干嘛在干嘛。


那边回复,背书呢。


木子洋总在这个时候背书。灵超知道,但依然不厌其烦地每天问一次。


“我给你带了泡芙,草莓味的,要不要?”


木子洋态度急转:“草莓不如小弟甜。”


 


 


 


灵超来得很早,也上了顶楼背书。


学校靠近机场,夜晚总有飞机经过。这儿的夜空又很亮,天气明朗的时候有漂亮的星星,白天也有奶油般的、沉甸甸的云朵。灵超都很喜欢。


而且他很喜欢看飞机经过。不是总有这种说法吗?吃掉第九十九架飞机,就能实现一个愿望。灵超数过,后来忘了,从头再数,锲而不舍。


他和木子洋小时候总在一起游泳,躺在儿童池里看飞机闪着红灯从天空掠过。水波不疾不徐,飞机也不疾不徐,木子洋在他的旁边说,李英超,你十三岁了,怎么还用游泳圈?


灵超艺高人胆大,套着泳圈飘在水上吃烤肠,说,怎么了,就要用,你打我啊。


木子洋说,不怎么,借我用用。


灵超把机器猫泳圈给他,个垃圾李洋枕着游泳圈睡着了。


儿童池旁边还有一个成人池,灵超喜欢转着游泳圈飘在浅水区,望着深水区发呆。深水区瓷砖上画着两条鲨鱼,灵超年纪还小呢,隔着水看,总觉得幽闭僻静,看久了让人两眼发晕,它们像要活过来,把人拖到底下去。


木子洋不觉得,他只会在深水区翻着花样扑腾自由泳蝶泳,展示有力的臂肌和优美腰臀,说灵超——李——英——超——,叫哥哥,哥哥教你游泳。


灵超总是自己做决定,于是怒而报了暑期培训班,和小区的一拨阿姨小朋友一块上课。他抱着浮板战战兢兢地满水池飘,木子洋清清爽爽发带运动服,在隔壁网球场和别人打网球。


泳池是露天的,灵超晒了一会儿就满脸通红。水漫上胸口闷得慌,他挪到浅水池台阶踢水玩儿,猝不及防脸被冰了一下。


木子洋把运动饮料扔他怀里,偏偏要怪声怪气。小朋友,怎么偷懒呐?


小朋友还没晒得全黑,脚背莹白,踢着水花玩儿,并不理他。


木子洋旁边的男孩儿笑了一声,“弟弟生气了。”


灵超更生气了,木子洋是我哥就算了,你是谁凭什么你也是。我这个弟弟你永远得不到。


——况且这个人还霸占我的位置,要不是报了游泳班,木子洋该教我打网球的。轮得到你。


他还板着脸,但可以听见木子洋走远的声音。日头越来越晒,水也不能让他凉快些。为什么要报游泳班呢?他一点儿也不想来上课了。


他将半张脸沉到水下面,蓝莹莹的深水池里,底下那两条鲨鱼在瞪视他。他听见模模糊糊的说话声,木子洋的那个同伴说:


“你再不来,这个弟弟要吐泡泡了。”


然后是他很熟悉的调笑声音。“真的呀,吐一个我看看?”


水面上泛起猛烈的水花。木子洋又那样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给你换了时间,这个点太晒了,换成早上,不过你得起早。”


木子洋笑眯眯地看着水面,水面咕噜咕噜泛起泡泡。


从那以后灵超就得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到小区会所练游泳了。大概游完半圈可以看到木子洋在旁边网球场打球,然后过来蹲在泳池旁,和只露出一个脑袋的灵超进行乐此不疲的拌嘴游戏。


“河神啊,你看见我小弟了吗?”


“你掉的是金灵超,银灵超,还是你的宝贝甜心灵超鹅呢?”


木子洋笑眯眯说:“我掉的是不会游泳的愚蠢小弟。”


……


灵超也因此认识了卜凡。卜凡人还不错,会请他喝饮料,还很艳羡地表示想要一个灵超这样的弟弟。不过后来灵超发现了,这人看见路边猫猫狗狗,别人家小孩,都会用这种艳羡的目光进行直白的打量。但灵超依然决定欣赏卜凡这个人,因为卜凡有一次对他抱怨,“哪有人约早上六点半打网球的,你哥真有病。”


灵超喝喝喝喝地笑了。卜凡一脸懵逼。


 


 


 


 


课程结束时,教练安排了一次小考试。灵超被要求单独游完深水区,期间要经过那两条画在池底的、他远远看过无数次的鲨鱼。


他顺利游到泳池中心,向前触碰不到终点,向后无法返回起点。弥留在这里的只有寂静。水底那两条鲨鱼让他着了魔,他几乎不能挪动视线,只是紧紧地盯着它们看。他有些发晕,呼吸紊乱,神经拼命地输出逃离信号,但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温柔萦绕在他周围的水波忽然变了,变成沉重的铅,四面八方涌过来,他不停地下坠,下坠,灵魂漂浮水面,身体坠入深渊。


蓝莹莹的水波狠狠扭曲,他看见那两条鲨鱼诡秘地微笑起来。


在他被拽下那个虚无的深海之前,有一双手将他牢牢扣住。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吞下大口的含氯的水,那味道发苦,滞留在胃里发胀。他被托举起来,仍是肉身凡胎,新鲜的氧气涌入,如同压在胸口的巨石被挪开,他得以大口喘息。


木子洋抱着他游回了岸上。头发湿淋淋地黏在额头,被他一把捋上去。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那仍是神兵天降般的英俊不可逼视。灵超还发怔地看着他,木子洋像气急败坏,又像后怕,最后倾向于灵超吓傻了,只好什么也没说。


他把灵超的游泳班取消了。灵超其实没留下什么后遗症,过了一段时间还是喜欢去浅水池泡着,木子洋也不和卜凡打网球了,总跟着他一起泡,手里挂着一个游泳圈,看见灵超就套上。


但灵超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溺水的那一晚他梦见了海,潮汐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一下下地拍打着沙岸。那海是极为深沉的墨蓝色,与夜色相接,巨大的月轮漂浮在海面上。他触不到底,也到不了岸,随着吟唱般的、温柔又神秘的韵律沉沉浮浮,梦里始终有一双手牢牢把控着他,不被那潮水就这样带走了。


那手有着熟悉的温度与触感,他从梦里醒来,天色仍透黑,冷汗浸湿他的衣襟。


他将自己关进了浴室里。


 


 


 


 


中午的时候木子洋发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吃饭,灵超回复说下课就去,木子洋说学生会有点事,让他先上去吃。


他说的“上去”是指教学楼的天台,学生会有一些特权,比如说掌管一把可以打开楼梯间通往天台的门钥匙。灵超很喜欢坐在高处发呆,小时候会爬上假山或者草坡,长大了会爬上学校天台,和木子洋肩并肩坐在栏杆边上,晃着腿跟木子洋讲我今天长见识啦,那个谁他怎么怎么啦,我们今天又怎么怎么啦,眉飞色舞乐此不疲,木子洋从他便当盒里顺走小羊排都不知道。


今天灵超先到,只好一边啃小羊排一边看着对面楼顶的白色小风车发呆。他高一的时候九科任务重,有时候木子洋等他下课回家,走在路上要问他,灵超,你上课为什么一直在盯对面楼的小风车?


灵超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什么,李振洋,你偷看我——


他双手捧脸歪着头,眯起眼睛笑,得心应手又很欠修理的样子。木子洋说,又欠收拾呢。


他没有要动手修理灵超的意思,但好像真的脸红了。


他们一起看烂俗爱情片的时候木子洋不会脸红,学生会巡逻撞见接吻的小情侣时木子洋也不会脸红,他总是一副什么都不觉得稀奇的样子,但有些他不能理解的时候会,比如这一刻。


这一刻与往常并无分别,他们经过江堤,孩子们踩着滑板从他们身边掠过,天际的火烧云漫卷如流金。江水因这流金而波光粼粼,他们的影子因夕阳而拖长交融。


木子洋因为灵超而脸红。


灵超把小羊排吃完了,拍拍手跳下护栏。校服裤子口袋传来震动,他的手机屏幕跳出一条短信,木子洋说团委有些事没处理完,中午不会来。


 


 


 


 


 


 


木子洋记得他是在八岁的时候认识灵超的,那时候他们还住前后门,他过生日请了一堆朋友烧烤,大人也邀请了邻居。


那天的小孩实在太多了,木子洋注意到灵超是因为客厅里的小小事故。一台堆满杂物的跑步机被孩子们碰巧打开,好几个小朋友因为跑带突然滚动擦破了膝盖或者手臂。


家长都闻讯赶来,木子洋是孩子中年纪最大的,又是聚会主角,提着小医药箱把几个小朋友照顾得妥妥帖帖。大人夸奖他,气氛又热闹起来,木子洋把箱子放回原位,抬头看见角落里有个格外小一点的孩子。


他的膝盖磨出了血,比其他几个孩子都要严重,盯着很热闹的人群发呆,但是一言不发。这样说其实也不合适,木子洋拿不准他究竟是不好意思上前,还是根本就没发觉自己膝盖磨破了。


嗨。木子洋走上前去,你,你要包扎一下吗?


那个孩子才醒悟过来似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膝盖。噢,他说,噢,膝盖破了。


他弯下身子掸了掸膝盖,仿佛那上面真的有灰尘似的。几滴小血珠被掸走了,新的血珠冒出来,他似乎感觉不到疼。


木子洋都替他疼。


“你别动,我来。”


他让孩子坐好,给他消毒,上药,包扎,抬起眼睫问他,你的父母呢?


那个孩子也在看他,木子洋这才发现对方的眼睛很好看——通俗意义上的,不容拒绝的好看,明亮,清澈,动人。他脑海里一下子跳出三个语文考试会用到的形容词。


所以即便长大以后,木子洋也从来不用别的词汇形容这双眼睛。湖水啦,溪流啦,小鹿斑比啦,他不将灵超的眼睛比作任何东西。那就是一双人类都会觉得好看的眼睛,如果谁拥有一双这样弥足珍贵的眼睛,他十成十是个——他必须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不染尘埃的人。


“他们在楼上吃饭呢。”孩子用一种练习了很久似的语气说。


伤口包扎好了。木子洋又说,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刚搬来,就在你家对面。孩子细声细气地说。


木子洋暗暗记下了。后来聚会结束,他和父母将每一家送出门去,最后剩下一对年纪稍长的夫妻,带着那个叫灵超的小朋友挥手告别。灵超垂着眼睛,看见木子洋出来,忽然又挥挥手,说哥哥再见。


木子洋也冲他挥挥手。当晚临睡前他问起这一家人,说孩子受伤了父母也没有下来看。


真的呀,他的母亲半真半假地抱怨,打了个呵欠。那一家刚搬过来,大人们也不清楚,你以后多找那个小朋友玩吧。


第二天早上木子洋约了朋友一起打球,推着山地车从院子门口出来,对面的小阳台上趴着一个小小的脑袋。


鬼使神差地,他提高声音道:“灵超!”


什么?


“我出去打球。一起吗?”


木子洋和灵超的友谊自此开始了,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朝夕相对。但若让当事人来讲,必然糊里糊涂,不明白如何从互不相识到形影不离。他们在进入青春期之前甚至连社交圈子都完全重合,尽管灵超是灵超,木子洋是木子洋,但某种层面上,木子洋是灵超的木子洋,当然也可以说,灵超是木子洋的灵超。十几年的陪伴是不可改变的,他们如同一对亲兄弟,尽管外貌并不相似,但一个外人也会笃定地说,你们看起来像一对亲兄弟。


木子洋没什么所谓,毕竟别人觉得他们如何,并不影响他们确实一起长大的事实。但灵超会笑眯眯地点头,露出那种很受用很需要被摸摸头的神情。于是木子洋偶尔会想,或许对灵超而言,这就是最有意义的褒奖。


他和灵超一起打发过很多无聊的下午。有时候只是坐着,游戏手柄扔在沙发垫上,水果和碳酸饮料摆在茶几桌面。他们浸泡在令人发懒的金色阳光里,灵超犯一点无理取闹的小错,被木子洋按进怀里打。有好几次他们枕着对方睡着了,电影从一部随机跳到另一部,木子洋睁开眼睛,荧屏里的女主人公问男人:


你遇到过心绪不宁的时候? 


你是说情绪忧郁? 


不是,人胖了或下雨了才会忧虑伤感。但心绪不宁更可怕,你突然害怕而不知为何。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房间窗帘拉上了,只余屏幕泛着微光。朦胧的光线在这里沉沉浮浮,家具都作素描课上沉默的影子。灵超还睡着,呼吸均匀,睫毛安静地垂下。


他像唯一灵动的色块,又或者光与影织就的造物,一侧身体紧紧靠着木子洋的手臂,熨帖的热度透过衣料从一个传递到另一个的肩头。此刻没有谁比他更像一个得到了糖果的、甜蜜的孩子。


如果在现实生活中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地方——木子洋听见电影里主人公轻快地说,那么我会买点家具,给猫起一个名字。








下午放学后灵超和同学去了聚餐,木子洋发短信问他周五要不要到他家来吃饭。灵超说来我家吧,我爸妈这周末出差去啦。木子洋很快地回复,小弟这么热情呀。


木子洋去过灵超家,他也说过你们家氛围真奇怪。关门在房间打游戏还好,一起吃晚餐饶是对木子洋来说也像酷刑。饭桌上只有餐具碰到杯盘叮当响,灵超父母并非不说话,但都对木子洋说。他像个临时充当的传话筒,在此之前他们怎么交流?木子洋好奇地对灵超投向一瞥,对方安然自得,情绪良好,仿佛毛线球和猫爬架都归于他麾下,蜷着尾巴安然趴在猫窝里。


他们在同一所小学毕业,后来木子洋家里出租房子,搬到了小区的另一边,但他们还是升进了同一所中学。初中部和高中部一墙之隔,高中学生会负责考勤。每逢周一木子洋就戴着袖章站在校门口,给快要迟到的小妹妹放放水啦,和同学隔着草坪聊天啦,校服扣子还要解开一颗,作威作福,比哪个学生都还要无组织无纪律。


他最喜欢的当然还是逮住快要迟到的灵超,哎你这个低年级有点狂呀,怎么在校道吃早餐呢?小朋友,早读铃响了才来,你是哪个班的?哦,初三A班呐。看你这个小孩怪可怜的,给哥哥揍一顿,哥哥就放你进去。


灵超大部分时候讨饶照做,有时候还给木子洋也带一份早餐。木子洋很受用,于是又变成了,这个弟弟还可以嘛。


这个还可以的弟弟比其他人年纪都小,还没有长开,校服T恤空荡荡,眼睛大而漂亮,像个小女孩。情窦初开的女孩儿们喜欢他,几个刺儿头男生不喜欢他,背地里说他娘么唧唧,是个被家里领养回来的小混蛋,就知道和高年级的那个木子洋鬼混,别是搞同性恋。


初中是个矛盾的年纪,处在一知半解的混沌里,很多孩子会做出匪夷所思的事。灵超起先不理,对方也只是讥讽,但得不到回应之后,不免有些挑衅意味了。


“灵超,你是不是同性恋啊?”


课间时分,灵超在跟后桌女孩子说话,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他说:


“啊?”


那个男生又重复了一次,惹得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灵超,你是不是喜欢木子洋?”


他张了张口,“我不是……”


那声音湮没在笑声里。


那时候腐向正在流行,班里女生有时候都会以同学为蓝本,编造很可疑的同人小说。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玩笑,说一说并不过分。


但灵超不觉得。他先是被戳穿了脊梁骨,家庭环境遭到曝光,最亲密的人被恶意揣测,而他们欢笑,将别人的难过当成谈资。这并非头一遭的事,但他第一次想要反抗。


他站起来,拖着一把椅子走到那个男生面前,抄起它说:


“你再说一次?”


 


 


 


 


灵超最终还是没将椅子砸下去。班主任恰逢其时地进来了,他和那个男生被叫到办公室谈话,那个男生出言不逊,被口头警告;灵超动武威胁,被罚写一份检讨。


他站在门外写那份检讨,咬着牙皱着眉,仿佛在写什么生死状。隔壁卜凡从语文科组抱着一沓作业经过,蹲在他旁边,很犯愁:


“我去把你洋哥叫来。”


灵超立刻说:“别。”


他一直忍着没哭,怕一见到木子洋就忍不住了。小男子汉应该学会自己处理自己社交圈内的事儿。木子洋也爱哭,为电视里的悲情新闻,为摔地上了伤口疼,为全世界的螃蟹怎么不都是全熟的而是会挥舞着钳子四处乱爬,可从来没为这种事儿哭过。那他也不会哭。


可木子洋还是来了,在他一边写一边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蹲在灵超的旁边,像怕他抗拒似的,很轻很轻地抚摸他的脊背。


“好啦,好啦,”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显得含混不清的,“他们这样不对,我跟他们说。”


如果让木子洋来说,他经常觉得灵超像一只矛盾的小动物,一边亮出满身的刺,一边摊开肚皮,你分一点喜欢给我吧,一点点就好,求求你啦。


所以他总是依言照做。


隔天他们班出勤分就被扣了五分,本月文明班级排名瞬间垫底,但确实有人没有出勤,班主任在课上大发雷霆,讲了一席纪律散漫不学无术的话,将所有未出勤的同学罚了一次留堂,还有一些——很巧妙的,看灵超不顺眼的一些——请了家长。灵超知道这事是因为第二天他来课室坐下,同桌不失艳羡地称赞,有哥哥真好哦。灵超心里一跳,下意识反驳你凭什么说是我哥记的分,同桌翻了个白眼,指着门外黑板,他们班级计分表格红笔标粗扣分数字,灵超往下一看,考勤人员一栏笔走龙蛇三个大字木子洋,很有风骨。


“写作‘木子洋’,读作‘有本事来找我算账’。”同桌点评说。


灵超性格很好,人也爽快,这点孩子间的小打小闹,到后面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但木子洋似乎一直记得,来看他的班级篮球赛,教他练习游泳网球或者乒乓球,好像灵超如果长成了一个小小男子汉,他会是最开心的那一个。当然嘴上是不会说的,木子洋经常挂在嘴边的是,小弟不行啊,看哥哥的。


做哥哥的让别人有本事来算账,其中几个刺儿头就真的又来找过灵超的麻烦。木子洋干脆很损地躲在巷子里将那几个初中生揍了一顿,事情没做干净,那个巷子有监控录像,不知怎么被送到校长那儿去了。木子洋因此背了个处分,还要上台当着全校人的面念检讨书。


灵超在下面站着,愧疚围观。但木子洋不紧不慢地从台下走到台上,派头拿捏得很到位,是个走秀的材料——他从校服衬衫口袋里拎出一份稿子,慢条斯理又颇为诚恳地念:


“尊敬的校领导:您好,我是高二A班学生木子洋,因为低年级学生存在恃强凌弱的情况,作为高年级学长,忍不住对几位同学进行了言语和身体上的劝说。”


底下传来了笑声。


“……经过了深刻的反思,我明白了尽管我校存在严重的校园霸凌现象,但老师和校领导一定会多加重视,妥善解决。我错在自视过高,多管闲事,实在抱歉。同时,涉事同学的医药费由我来出,请你们安心地在医院养伤,暂时不要外出霸凌我校学生。”


念到后面几乎是一句话一次掌声,灵超起先还担心,后来没忍住,跟着同学一起欢呼鼓掌。木子洋的白衬衫在阳光底下简直亮得刺眼,灵超看见他将稿子又收回去,目光越过人群,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晚自习的时候短信也没有停。灵超的手机被家里人换成一台诺基亚砖头机,但好在短信包月,可以和木子洋进行一些十分无聊的对话。今天吃了什么呀,数学课为什么这么烦人,我在楼下看见你和女生说话啦,她很漂亮哦,灵超你又欠收拾了是吗。诸如此类。诺基亚的内存只有三百条短信,灵超隔一段时间就会挑选一些无意义的删掉,喜欢的一直留下来,直到不得不删掉以接受新的短信为止。


收到最后一条短信的时候他抬起头,前桌的女生在叫他,他放下手机帮对方从很高的柜门上拿下一沓作业本。


“谢谢,你好高呀。”对方笑着说。


灵超愣了一下。他确实拔高了,肩也变宽,面庞变得清瘦而有棱角。这些变化在悄然发生着,但他仍不够木子洋高,也未及木子洋肩膀宽阔,长相还依然偏向孩子气。于是他未能察觉这些变化。


他当然希望变成大人。大人行事沉稳,态度果决,从不孤独也不脆弱。他的身边最亲爱的人就是如此,木子洋怕痛怕鬼怕螃蟹,但已然是个妥帖的小大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变成木子洋那样呢?灵超甚至偷穿过木子洋的衣服,肩线垂下,衣摆到大腿,空空荡荡细瘦伶仃,不忍卒看。


他们上中学以后,社交圈子就基本上分开了。木子洋偶尔带他一起去参加聚会,满桌子一米八一米九的大男孩儿,有些甚至在桌上点烟喝酒。灵超避之不及,又有些跃跃欲试,但木子洋的朋友们看待他就像看待一个小朋友,只会逗他玩儿。


连卜凡上了高中都火速蹿高,原先留着个还挺可爱的瓜皮头,现在寸头或者两侧剃青,烧烤摊的阿姨都要给他多上两串土豆片。


有女生的聚会好一些,会聊八卦和情感问题,空气里都漂浮着清淡的香水气息。灵超一边喝豆奶一边和卜凡交头接耳,卜凡会给他分析哪个腰细腿长的某某班花传闻对你哥哥有意思,神情殷切任重道远,与他越发深刻的五官、雕塑般流畅的侧脸线条严重货不对板。


于是这一次聚会——为了庆祝木子洋获得了全校少有的保送名额——灵超紧盯班花,发现她确实总是有意无意地挑起和木子洋有关的话头。甚至连玩游戏都耍花样,企图分到一个亲吻或者暧昧的问题,诸如此类。


倒不是说班花不美,灵超心里那股气又上不去了,但她能配得上木子洋吗?


他们正玩到国王游戏,二号说一件三号身上别人不知道的事。二号是木子洋,灵超回过神,发现三号是自己。


木子洋连看都没看他,懒洋洋地说,灵超的喉结是歪的。


这问题无聊,但答案也够猎奇的。卜凡无语道:


“你连这都注意。”


木子洋很奇怪似的,“你们没注意过?”


“没看那么仔细。”卜凡承认。


“这需要仔细看吗?”


木子洋还是很理所当然的语气。


一点莫名的窃喜开始作祟,就跟一块可乐糖似的,牙齿一咬,舌尖就窜出噼里啪啦作响的甜蜜分子。灵超又成了快乐的小朋友灵超,下一轮摇骰子的时候摇得比谁都起劲。


 


 


 


 


 


 有那么一回,他们学校做评选,要学生选出最喜爱的社团活动。


老实讲他们还搞过很多奇形怪状的活动,万圣节游行,圣诞节活动,几乎演变成百货大楼的宿舍文化节……但灵超还是毅然决然地将这一票投给地球一小时。


每年这个时候晚自习暂停,灯光也一区一区地停掉——任何集体性质的活动在学校内都会变得有趣而令人期待,并没有人在乎它的深意和目的是什么。况且,是谁说的来着,电影开场前缓缓拉开帷幕的时刻,也正是最令人战栗而雀跃的时刻。灯光全部暗下后大家拿着地图出发,到各个集邮点盖章领取活动奖励。因为停电,每人都拿着荧光手环和牛角灯。这些光芒汇聚成流动的长河,又或者像是聚居的萤火虫。月光流淌在女孩的发梢和情人的眉眼,充盈在空气里,如同一个愿望之夜。


灵超在埋头找第三个地点散落的卡片,月光忽明忽暗的,他看不清楚,好容易将卡片从花坛里翻出来,抬头就对上一张很熟悉的、带着揶揄笑意的脸。


“弟弟,还没集完章呢?”


木子洋晃了晃手里集满的卡片:“你哥哥厉害吗?”


灵超不为所动,“少来李振洋,你跟盖章处的人认识吧。”


木子洋哎呀了一声。


灵超得意洋洋,“我这跟了你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吗。”


他们一起往小树林深处走,月光透过树叶落下来,空气透明又轻盈。星星点点的光散布在小树林里,灵超说,“怎么这么多人?这儿有卡片吗?”


木子洋又笑了,“弟弟,这儿只有你在找卡片。”


恰此时一阵窸窣声响从他们身后传来,像有什么东西撞上了树。灵超瞪大了眼睛,隐约看见两个交叠的影子和一把娓娓的长发。


他极度震惊地转过脸看木子洋,木子洋一脸“告诉过你了”。


灵超稍稍转身,另一棵树的背后也传来了低语和黏腻的亲吻声。


“你别告诉我每一棵树……”


他话音未落,前方忽然响起惊呼声。紧接着穿透力极强的手电光四处扫动,灵超还没反应过来,先被木子洋一拉,两个人脸贴脸躲在一棵树的背面。


这个姿势尤为怪异,他们紧贴着彼此,呼吸抵着呼吸。灵超埋在木子洋胸口,头发蹭到木子洋的鼻尖,对方很轻地笑了一下。


“痒。”


有几对情侣被巡查的老师带走了,手电筒的灯光继续扫动,灵超用气声说:


“我们为什么要躲?”


木子洋做口型回他:“不知道。”


灵超不合时宜地笑了,眼睛亮晶晶的,真诚发问:


“每一棵树——后面都有接吻的情侣?”


木子洋还是那样笑着——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正在笑着,右手还蹭着灵超后脑勺的头发,密密地梳理着。


“我们也是吗?”


没人知道谁先靠近了一点,但他们已经靠得很近了。或许黑暗是诱发因素,或许他们都曾经设想过,或许这个处境下本该如此——这就是对的事。


他们亲吻了彼此。此时灯光因为某个理由不得不熄灭,整个世界都为他们掩护。


 


 


 


 


 


 


“李振洋,在干嘛在干嘛。”


“背书呢。”


“我给你带了泡芙,草莓味的,要不要?”


“草莓没有小弟甜。”


灵超从校门口一路冲到课室,正好赶上了最后一道铃声。窗外的阳光很好,间或蝉鸣,他转着笔听了一节课,下课铃一响就抱起纸袋出了门。


高三教学楼离得有点远,他气喘吁吁赶过去,A班的学长告诉他木子洋有事出去了。


其后一整天,他们俩都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碰不上面。晚自习的时候灵超频频看手机,蓦地被点了名。


班主任站在门口,示意他出来说话。


他们的班主任素来和善,但从课室到办公楼,一句话也没有和灵超说。等到最后灵超没有被带到科组办公室,他抬头望了一眼门牌,校长办公室,他没进来过。


这间办公室很大,办公桌背面的扶手椅也很大,显得威仪具足。房间内站着他的父母和木子洋的父母,几张打印出来的、模糊不清的照片摊在办公桌上,看起来像是一个蹩脚的狗仔偷拍一对亲吻的情侣。


吊灯堂皇地直射下来,秘密无从遁形。外面的蝉兴许在疯狂聒噪,灵超不知道,或许是耳鸣。


他强忍着眩晕去看木子洋,唯二的当事人站在房间的中央,仍然穿着那件白得刺眼的衬衫,笔直地站在心碎的、狂怒的、痛心疾首或无辜的人面前。


“和灵超没有关系。”他重复般地说道,“你们找他来干什么?和他没有关系。”


 


 


 


 


 


木子洋失去了保送名额,灵超则请了病假暂时休学。他们两家住得近,因此通讯工具被没收,灵超被禁足在家。


他的房间里连钟表都被清走,不过时间也变得没有意义,多数时候灵超反应过来,夜幕已深或者天刚破晓。他的母亲偶尔进来沟通,父亲不闻不问。灵超唯一有反应的一次,是他们要进来清走所有和木子洋有关的东西。


那遭到了灵超非常激烈的反抗,脸上挂了彩,手臂也伤痕累累,但那些东西还是在他面前被烧掉了,执行这件审判的是他暴怒的父亲。


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又或许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他的思绪已散,时间感错乱,恍惚间仿佛有一个人走了进来,很细心又很熟悉地将他的伤口消毒,上药,包扎,然后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觉得温暖和安全,可旁边有歇斯底里的声音让那个人滚开,他们小声又怒吼着商量了些什么,那人又弯下腰,摸了摸灵超的脸。


我要走了。他说。


于是他真的走了。


当晚灵超发了烧,浑浑噩噩地做梦。他梦见了很多小时候发生的事,有些甚至从未被他记起过。那时候他和木子洋到处疯跑,家是堡垒,外面的世界有神秘的溪流、凶恶的猛兽和传说的鬼屋,被他们插上征伐的小旗。那条溪流湍急奇险,木子洋拉着灵超跳上石块,鲤鱼从他的脚下摇摆而去。他们还偷偷摘过两岸邻家的木瓜和年桔,木子洋说可以吃,灵超皱着脸喊好酸,他又开始哈哈大笑。还有麦田,他们住在郊外,小区外面总是横亘着一块一望无际的麦田。其实灵超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作物,但它是金黄的,浩大的,野性而包容的。傍晚的时候夕阳坠落在麦田里,他和木子洋爬到绿化地的草坡上往下俯瞰,麦田正在温暖地燃烧。


后来灵超去看那燃烧的麦田,已经被推平盖起了新的楼盘;他去找小溪,水流干涸露出石块,鲤鱼早就不知所踪。甚至连鬼屋别墅也租了出去,没过多久就挂上了一家工作室的招牌。


他没有被禁足太久,三个月以后复了学。学校里没有人询问过他为何退学,他认识的高年级学长也都毕了业。生活变得平静而无一丝涟漪,他幼时的老毛病犯了,经常梦见自己溺了水,被卷进漆黑深海,没有人向他伸出手。


他开始给自己设置定时发送的信息。原来的手机被整个砸碎,SIM卡里还留着几条他和木子洋的短信。于是每天早上他在公交上可以回复短信,每一天他都会询问木子洋“在干嘛在干嘛”,每一天他都会收到回复,在背书呢,草莓不如小弟甜,周末来我家吃饭吗,小弟这么热情呀。


他依赖这些短信如同依赖氧气,或许他仍不正常,但可以如人们希望的,像个正常人就够了。


他有时候甚至怀疑木子洋也不存在,是他为了自己和自己说话臆想出来的完美梦境。所以他总在钱包里放着一张拍立得照片,模模糊糊的半个木子洋的背影,是他试相机时留下的废片,没有被父母当做不好的东西毁去。再后来他长大了,肩宽腿长,温言细语,别人看到他的钱包,会称赞他将自己拍得很有意境。


灵超没有解释,或许那张背影的正面就是他自己,他也不知道。


 


 


 


 


 


大三的某个寒假灵超去香港的一所大学做项目实习,课余时间经常在街头乱晃,拍一些没头没脑的照片。香港的街头总是熙熙攘攘,他路过一家书店,花体店名,落地玻璃,明黄色橱窗,里面无序杂乱地摆着契科夫,塞尔努达,还有一本卡波特的《蒂凡尼的早餐》。


他觉得封面眼熟,但不确定是否看过。只是书店装潢优美,他隔着人行道拍了一张照片。正此时手机响了,他出门前正与卜凡聊天——卜凡的女友神奇的正是灵超的师姐,六人定律在任何时候都是可靠的。


卜凡说:“有件事还是得跟你说,木子洋回国了,现在人在香港。”


灵超低头看着对话框,那名字暌违已久,他其实很久没有再记起了。但这个名字被他念出声,木——子——洋,千万次的练习,如同掀开幕布一角,所有的回忆唤醒归位。


他没再回复,抱着相机往回走。经过一间酒店的时候记起他和木子洋小时候来这里比赛过,休息时间将所有的水上气球推到泳池中央,被领队老师罚了中午不许吃酒店免费供应的小蛋糕;而街角处有一家糕点铺子,灵超十五岁的时候和木子洋出来玩,日头很晒,木子洋还非得很事儿事儿地排队买限定曲奇,就为了发个朋友圈。


他想他和木子洋的回忆怎么哪里都是,又想或许木子洋本就占据了他大部分的人生。他回到房间,打开相机浏览储存的照片,那张书店橱窗的玻璃反射出他自己拍摄时的影子,和很远处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穿白色大衣,或许正停驻着注视他。


他在第二天晨光熹微的时候起床,照常下午出门,在街头和千万人流等着红绿灯。通行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逐渐没入了建筑前一根罗马柱的轮廓,但此时绿灯转红,他不得不停住。


这座城市有七百万人,下一次绿灯亮起前,他们或许重逢,或许不会。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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